老山

*4384字

没有肉身其实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情，自己变成了一团空气，碰到哪都是一片虚空。

哪吒是个喜欢拳拳到位的小孩，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有点点不爽。

不能踢毽子。

不能打架。

反正啥都干不了，很郁闷。

哪吒盘腿坐在莲花座里，眼睛盯着前方，向右边慢慢伸出手，再慢慢向下，果不其然，什么触感都没有。

他转过头，透明的手已经穿过了透明的发丝，敖丙在他旁边，双眼阖着，睡得很沉。

哪吒收回手，叫他：“敖丙！敖丙！”

敖丙睁开眼，有点迷茫地看着他：“怎么了？”

哪吒转了转眼珠，看着夜空吞吞吐吐：“我想……我想打架。”

他很不悦：“我现在像一团空气，没劲透了。”

“你本来就是空气啊。”敖丙说，看到哪吒皱起眉，又补充，“你再等等，太乙真人不是说去找重塑肉身的法子了吗？”

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！——”

“快了吧……”

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！——”

“……”

可能是哪吒叫的声音太大，惊醒了在山河社稷图中的太乙真人。

太乙真人第二天赶来汇报实验进度。

简而言之就是现在肉体资源整体紧缺，能承受得了哪吒和敖丙这样动不动爆种的更是凤毛麟角，太乙真人在天庭挂了号，但是估摸着，怎么也得等个二三十年吧。

这还得是天庭办事效率高，且看在他俩救了陈塘关那么多人的面子上给走走后门的情况下。

太乙真人也哭爷爷告奶奶来着，娃娃都是好娃娃，能不能给搞快点。

女娲娘娘：我们小作坊走的高定路线，你有本事自个捏去。

没本事就等着。

哪吒：“那我还不如现在死了重新投胎快噢。”

太乙真人严肃：“娃娃莫要胡搞，你现在是魂魄状态，死不了的哦。”

“……”害，全民向电影，不可爆粗，不可爆粗。

只能在头上悲愤地冒冒火这样子。

敖丙若无其事地往边上躲了躲。

哪吒更郁闷：“你躲什么，又烧不到你！3D投影罢辽！”

敖丙：？

太乙真人：“你们也别急，我想了想，大不了咱们自己捏个肉身出来。”

“怎么说？”

“你们都不是平常人，一个魔丸，一个灵珠，自己努努力，是吧，兴许就憋出来了呢？”

听听，这说的是人话吗？

哪吒困惑：“你当是拉○？”

太乙真人脸红脖子粗地嚷嚷：“粗俗！粗俗！”

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这样子了啦嘻嘻。

“我教你们一道诀，你们专心打坐，用灵魂代替五感与天地沟通，到了一定境界，定能生出肉体来。”

哪吒听完和敖丙交换了一个“这货没事吧”的眼神。

竟然企图用意识决定物质，牛批还是你们道家牛批。

太乙真人：“哪吒，为了让你灵气更充足，我先把你的乾坤圈收走了，你自己要控制自己。”

哪吒：“好哒这个方案我可！”

敖丙：？

太乙真人留下一道诀，美滋滋地走了，有用没用谁也不知道，到了现在这个份上，死马当成活马医吧。

哪吒和敖丙开始打坐。

用灵魂代替五感，听起来非常迷惑行为，具体做法倒很简单，闭上眼，堵住耳朵，啥也不看，啥也不听。

然后感受自己。

哪吒闭上眼睛，没一会就笑道：“好像练瑜伽呢敖丙。”

敖丙：“…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
“等等，”他突然回过头，震惊地看着哪吒，“你刚刚……”

在他旁边打坐的哪咤，没有睁开眼，脸上也分明没有表情，整个人漂浮在夜空下，浓黑的头发几乎和夜空融为一体。

可是他的笑声还是穿过来，不是声音通过空气震动到达耳膜，而是一段意识，从发出它的地方，完整地，直直地，投射在另一个人的心底。

消除了中途的媒介，没有任何的缺损，不是耳朵听到的字词，而是一段纯粹的意识的转移。

“怎么样？厉害吧！我学东西很快的！”

哪吒得意洋洋，敖丙额头上却渗出汗，他紧紧闭上眼，强迫自己凝神，眼前却出现哪吒那张傲气的脸。

“你也试试，把自己忘了就行了。”

哪吒说。

那声音很温柔，不像哪吒，又像哪吒，敖丙心里一动，不知怎的想起来第一次见哪吒时的海边，沙子柔软，夕阳也柔软，橘黄色的太阳烤化了海岸……他的一部分神识忽然跟着软软地塌陷下去。

“敖丙。”哪吒说。

可敖丙分明感到那声音是从自己的丹田发出的。

他和哪吒的意识互通了。

那感觉很奇妙，心头突然间长出许多新东西，咸咸的海风，毛绒绒的鸡毛键子，小女孩朝他奔过来讨抱抱的笑脸，李总兵殷夫人……还有一个声音。

海螺的声音。

“敖丙。”

“我在。”

像是把自己的皮肉剖开，像一只猫打个滚露出肚皮，心甘情愿把最柔软的地方暴露出来。敖丙感觉自己正被另一个目光从上到下一处不落地扫视。

连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也被挖出来——他变回了一只小龙，在阴凉的龙宫台阶上爬来爬去，一只细长的手把他捞起来，抱在怀里拍了拍脑袋。

“唉……冷不冷啊。”

“冷不冷啊。”

敖丙感觉到的这一切，他知道哪吒也感觉到了。

脑海响起一个声音：“那副万龙甲……”

敖丙心里一紧，下意识地向外抽离，可是神识被什么东西死死绑住了。

低头一看，嚯，混天绫。

这太乙真人，敖丙心想，未免太宠哪吒了。

“因为我好，所以大家才宠我。”

才刚刚在陈塘关百姓面前洗白了自己，转眼就忘了之前的疼了。

“我记吃不记打，怎么啦，你有意见？”

语气带着小小的威胁，敖丙不说话了。

可任凭他怎么拼命掩盖，那天的画面还是一拥而上。

哪吒说：“万龙甲，原来是这么来的。”

“是。”敖丙说。

哪吒有李总兵给的平安符，他又何尝没有整个龙族给的护身符，只是前者以自己的命换哪吒的命，后者用自己最珍贵的麟片换自己的自由。

说白了，人啊妖啊，大家都是一样。

父王给他那鳞片的一刻，除了让他计划顺利，也是有护他周全这层意思的吧。敖丙想。

父王没有这么说，不妨碍他这么想。

这些话哪吒听到了，可是哪吒没说话，只是混天绫缠得敖丙更紧了些。

“怎么办呢？”敖丙忽然道。

他搞砸了，把整个龙族的希望搞砸了，那些最珍贵的鳞片，他拿来保护天劫下的哪吒。

龙族的尊严，恰好也是他们最坚硬不可侵犯的鳞片，连着切肤之痛，上面长着数百年的困顿，可是再多痛苦不甘，在滔天劫数下也只是蝉翼一片，一碰就碎，转眼便和最后的希望一道灰飞烟灭。

或许也是一种预言，区区妖族，怎么能和天地对抗。

“哎呦受不了，你怎么这么丧丧的。”

“才不是，”敖丙下意识反驳，“是我成熟。”

“切切切切切——”

一个灵魂里装着两种感觉，其实很奇妙，像是两个人在身体里打架。

敖丙感受到了自己的悲意，也同时感受另一种麻麻的酸楚，那应该来自哪吒。

他嘴上满不在乎，可是互通的意识是在一条血管里流淌的血，骗不了人。

“你别想了，陪我玩。”

手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，敖丙猛地睁开眼，哪吒的脸近在咫尺。

那是双完全少年的手，朝气蓬勃，和他御水成冰的手不一样，热得像一团火。

那只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着。

哪吒问：“感觉到了吗？”

敖丙愣了：“感觉到什么？”

“笨死你了！”哪吒大笑，“我们有五感了！”

夜空的青草香，陈塘关潮湿的海浪，海浪拍打礁石，啾啾的虫鸣，冰凉的空气。

不，甚至更多，比如天上斗转星移的梵音，带着不可言喻的宿命意味。

还有热气腾腾的哪吒。

哪吒抱住他。

一团火扑进冰块里，敖丙感觉头上登时冒出烟来。

“你干嘛……”

“我开心啊！开心啊！开心！”他大笑。

经历了那么多，哪吒还是一个三岁的孩子，开心，生气，难过，从心头滋啦啦地跑过，再在脸上挨个毫不保留地绽开。

这个孩子把故事记得很清楚，他说：“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，我还一次都没没抱过你。咱们一见面就是打架。”

敖丙龙筋一颤，然后肋巴骨条件反射地疼起来。

不提打架还行，一提就气得要死。

“你那时为什么老戳我……”

屁股两字卡住了，敖丙龙角从蓝的变成粉红的，还是说不出来。

“怎么啦，怎么啦，戳你哪啦？”

哪吒六只手在他身上乱点。

“脸蛋？耳朵？头发？”

哪吒笑嘻嘻的。

敖丙背过身：“烦人。”

要不是陈塘关没别人了，谁要和他交朋友。

“还有谁还有谁，你说你除了本小爷你还想和谁交朋友？”哪吒从背后抱住他，口气严肃。

敖丙：“……”

哪吒忽然闻了闻他的头发：“你在海里长大，你是咸的吗？”

“这个……”敖丙皱起眉，也跟着思索起来，耳朵就在这时被热腾腾地舔了一口。

“！？”

哪吒自言自语：“好像不是咸的诶，有点甜？”

又亲了亲他的额头。

“好像和我差不多……”

海水一次次拍打沙滩，褪去，留下月光下一滩湿漉漉的星星。

敖丙红着脸，捂着额头，撑着身子往后蹭，哪吒一步步靠过来。

“哎哎，你怕什么，别那么小气嘛。”

越来越近，越来越近。

唇齿相碰的时候，敖丙才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。

魔丸落地成人，你指望他会像普通三岁小孩一样慢慢长大？

敖丙脑子里有一瞬空白，接着他感觉到胸口里一团憋了很久的炮竹终于“嘭”的炸开，心肝肚肺蹦了个稀巴烂。

坏事。

丢人。

有两个声音同时说，同时泄露了秘密。

一团火焰浇进冰冷的海水，不仅没有熄灭，反而越烧越勇。

敖丙被死死缠着，哪吒黑色的头发在风里漂浮。

他忍不住问：“你是什么时候长大的？”

对方想了想，回答：“难说。”

也许是在承天劫的一刻。

长大在许多人眼里是个不太好的词，它意味着要开始承担责任，再也不能自由自在。

哪吒想，可我一直很自由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尤其自由。

去承天雷的时候，其实怕死了，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。

因为真的很怕，还很委屈，为什么偏偏是我，我到底哪里做错了。

死也想不通，不可能想通的，不能较真。

老天爷：别问，问就是老子选中你了，就很他妈不讲理。

天雷把他抛上半空的时候，他阴郁得连帅都耍不出来了。

行行行，要死就死吧，老天爷你搞快点搞快点啊啊啊。

可是心里憋屈得快死了，这时有一个人忽然站在他身边。

衣袂飒飒。

明知是以卵击石，明知是找死。

于是原本悲壮的一段被迫自杀之路，突然有了另一重意义。

一般朋友能做到这份上吗？不能吧？

哪吒看着晃眼的天雷，电得神魂出窍，筋骨蹦迪，脑子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。

接着跳过中间种种直奔主题：我不能死，我死了敖丙要守寡了，他这么好看多可惜。

唉，那就跟老天爷刚一刚。

刚过了算。

刚不过，也不亏。

哪吒：别问，问就是要搞你老天爷，你不讲理那我也不讲理，毕竟我这么帅这么多人都不想让我死哈。

之后魂魄在莲花座中苏醒，没了累赘的肉身，反而能感觉到更多更多的东西。

因为接受自己的命是长大。

接受自己的命，还要拼着去改变它是再次长大。

接受自己的命，拼着去改变，还把另一个人放进自己的命，大概就是彻底长大了。

哪吒的想法一字不落地被敖丙看了个透，他回忆起前几天幼童形态的哪吒在他身上隔着空气摸来摸去，每根筋骨都摸了个全，他觉得别扭，却也不敢拒绝，怕显得自己太矫情。

合着哪吒早就在骗他了。

“唉，那时候没有肉体真的很麻烦。”哪吒托腮叹气，“咱也不知道你什么想法，咱也不敢问。”

敖丙别过头不看他。

哪吒把他的脸扳回来，看着他的蓝眼睛接着说：“后来我发现，咱俩虽然是魂魄，感觉不到外界，可是能感觉到彼此，甚至我沉下心，能联通你的部分意识。”

“比如刚才，我摸你头发，明明没有碰到你，可是你感觉到了，心跳还加快了，对吧？别骗人，因为咱俩意识相通，我知道你感觉到了。”

哪吒笑：“太乙真人教的东西我早都悟出来了。”

敖丙无话可说，半天憋出一句：“……你真厉害。”

“那漂亮的小龙，抱一下厉害的我呗。”

他说。

老天爷不讲理，到最后还是干了件了不起的事。

比如让人生来不自由，却又让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得到自由。

比如让他们一起死，再一起生。

冰凉和火热在身上此起彼伏。

说来也奇怪，他们总是先感觉到对方，再感觉到自己。

end